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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七,女儿节。
昨夜暴雨倾盆,一池碧水全然漫过了苔痕,莲叶涨足了水,经络毕现,荷花的枝干许是被雨水冲刷得太急,躲藏在花瓣间的几支青碧色的莲蓬眼下不堪负重,纷纷耷拉下来,像是几个垂头丧气的孩子。
往年的这天,因为淳雅的存在,大奶奶都会吩咐齐布琛姨娘布置底下的人在花园子里结彩楼设香案,凉亭里摆满各式各样的新鲜瓜果,再请几家的格格福晋们来府里闹上一闹。乞巧的花样推陈出新,各房的姐妹也会在这日卯足了劲儿做绣活比巧,去年的‘巧姑娘’便是寒玉房里的芸香。可今年少了淳雅这个七夕日最大的主角儿,大奶奶也无心过问此事,只让我们照旧把公子书房里的书拿到后院儿晒晒。
晚上,我给凤仪房里送去刚蒸出笼的巧果子。凤仪一看见我就没给我好脸色看,摇着扇子质问道:“晌午晒在外头的那几件衣裳是怎么回事?”我迟疑了半晌,见终究躲不过去只得硬着头皮道:“回主子话,那几身是过世的奶奶主子的故衣,每年七月七府里晒衣裳的时候都拿出来一块儿见光的,爷这回出门前特意关照过我这事儿,颜主子也是知道的。”凤仪横着我,哗啦一下子把盛巧果子的青瓷托盘往地上一掀,“你倒是伶牙俐齿啊,你把爷搬出来就能堵住我的嘴了?这么晦气的东西竟然晾在我衣裳边上,你成心咒我是不是?”
我蓦地倒吸一口凉气,只怨自己一时昏了头,怎么就大意成这样呢!我垂下眼不看她,心里清楚即便是跪在地上给她磕头赔罪也于事无补,便也不再费力辩解,任由她骂,只当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凤仪把扇子柄对准我道:“去,把那些晦气东西给我烧了,我的衣裳重新洗,什么时候洗完什么时候睡,不准叫别人搭手!”我倏地看向她,“主子,这事儿使不得,爷回来要是知道……”她丝毫不罢休,打断我道:“知道了怎么样,我还怕他不知道呢!”说着冷哼一声,“你不怕爷听了气出个好歹来,就告诉给他听啊。”
我苦求道:“主子您这又是何苦?一日夫妻百日恩,您心里便是有气又何必跟一个去了的人计较呢?爷心里是放不下少奶奶,可毕竟少奶奶过世的年数还不长,怎么可能说忘就忘呢?您要是觉着这衣裳沾了晦气不吉利,扣我的月银也好,奴婢照着原样去绸缎铺子给您做一式一样的。”凤仪刷的把扇子砸到我身上,起身走到我面前,眼睛冒着怒气道:“你倒是大方爽气得很哪,就你那些月例银子还不够我买块布呢!”说着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点着头道:“哦,我瞧出来了,爷房里的油水到底是多,这些年私房银子藏了不少是吧?”说着把我头上的发簪拔了扔到地上,“我早就瞧你不顺眼,面儿上装得比谁都老实,竟是勾引人的狐媚功夫!”
“凤仪。”
凤仪本还没骂够,可见齐布琛姨娘进屋便也收住了嘴。秀儿蹲下身子拾起滚落了一地的巧果子,齐布琛姨娘走过来,“哟,这是怎么了?”我福了福身,凤仪狠狠瞟了我一个白眼,指着我看向齐布琛姨娘,“把我的衣裳跟死人的挂在一条杆子上,说两句还甩脸子给我看,您说该不该骂?要是在我们府上早就被扫地出门了!”齐布琛姨娘拉起凤仪的手,笑着道:“动气伤身子,甭跟下人一般见识。走,请了个神医郎中来,几个王府福晋那儿都伺候过,给你看看脉去!”
凤仪扭着身子不肯去,“我好好的,看什么郎中,没病都成有病的了!”齐布琛姨娘挽着她出屋,“谁说有病才能看,求儿子灵着呢,现在海子周遭的贵府人家找他上门都排上号了!”
……
我捧着少奶奶的衣裳在回廊上走,脚底像是灌了铅。大奶奶现在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府里大事小事一概撂担子,只怕是明知凤仪要掀翻了天她也没心力管。这下倒是得意了齐布琛姨娘,原本就有个揆叙,去年又生了揆芳,这两年在府里愈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她偏又是个爱瞧热闹的,恨不得大房越乱越好,我去跟她回这事儿她也袖手旁观,竟然没事人儿似的跟我说“主子的话你照做就是了,大爷问起来你就往她身上推,也怪不到你头上去。”
我越想心越发怵,倏地转身折回去,秀儿顿住步子,随即紧跟上我,“哎,主子说了别在前府烧,熏得乌烟瘴气的,我们格格小时候得过哮喘,闻不得那呛味儿。”我并着步子走到寒玉屋前,碰了碰门,秀儿急了,“哎?来这儿做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芸香才来开门,我道:“芸香,颜主子呢?”芸香道:“主子她刚回府,这会儿在沐浴,真真姐有急事儿?”未及我应声,芸香立马把门敞开,“我去跟主子回一声,姐姐先进屋坐。”秀儿见状提腿就要走,我拉住她,“你别走,奶奶让你看着我把那些衣裳洗完的。”
约莫等了半盏茶的功夫,寒玉披着头发从里屋屏风后头走出来,坐到梳妆台前拿梳子顺了顺发梢,芸香拿发带帮她挽了个松软的髻。寒玉把戒指戴上,看向在书案前做功课的福格,和声道:“去里头看,头抬高些,别凑着书写字儿。”福格点了点头,寒玉对芸香道:“把酸梅汁端进去,功课做好了让他早点儿睡。”芸香应了声是,走到书案边帮福格把笔墨挪到房里去。
我如实跟寒玉说了这事,秀儿理直气壮地道:“我们主子最忌讳这些个,这衣裳要是不烧,这事儿就过不去。”寒玉喝了口茶,“你这是跟谁说话呢?这事儿过得去过不去是你做主的?”秀儿低下头,寒玉脸色沉下来,“我倒是要查查看是谁起的头,难不成奶奶自个儿跑花园子里去问的?”秀儿霎时哑口无言,心虚地轻咬着嘴唇不敢抬眼看寒玉。
寒玉把手边的珠钗放回到首饰盒里去,重重一合盖子,“跟着奶奶过来就是我们府上的人,别认不清自个儿是谁。你明知道奶奶忌讳这个,想着要嘀咕前倒是先过过脑子啊,主子发脾气了你高兴了?你还嫌府里的事儿不够乱哪!”秀儿不吭声,只蹙着眉撇过头看了看我,寒玉道:“你别好话赖话听不明白,吃饱了撑着尽知道干些损人不利己的事儿,世上再找不出比你更蠢的人。我不是吓唬你,爷回来要是为了这档子事儿跟奶奶翻脸,就是你挑唆的,你以为你们主子会念你的好啊?”
秀儿知道闯了祸,吓得额上逼出了汗珠,噗通一声跪在地毯上抹着眼泪道:“颜主子,我知错了,您给指条明道吧,奴婢实在是不知道主子她会气成那样!”寒玉不吱声,起身走到软榻上坐下,打开针线盒挑了个绣花针穿起线头来,芸香从里屋出来,拿了盏小烛灯放到寒玉手边。我走前几步,“颜主子。”寒玉抿了抿线头,“衣裳哪儿拿的放回哪里去。”秀儿转过身,“颜主子,主子要问起来……”寒玉不耐烦地瞅了她一眼,“歪心思一大堆,全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真要做起正经事儿来就成傻子了!又没见过衣裳长什么样,问起来就说烧了。”
……
七月底,凤仪的阿玛由领侍卫内大臣调任了蒙古都统,肩负起镇守北疆的重任,约莫年底就要举家迁往关外定居。中秋那日,老爷做主宴请官家来我们府上用晚膳。凤仪当天在娘家人面前撑足了做大少奶奶的场面,把我使唤得团团转不算,还把福尔敦拉在自个儿身边到处认亲。
我拿着紫漆木匣子往阁子的方向走,见蓉儿正坐在回廊底下看月亮,我走过去挨着她坐下,“蓉儿,想什么呢?”蓉儿笑着看向我,指了指天上的圆月,“姑姑你看,今晚的月亮真好看。”我点了点头,“是好看,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明儿晚上肯定比这会儿更好看。”蓉儿高兴地笑了笑,“姑姑,阿玛说月亮圆的时候就是额娘来看我们了。”蓉儿看着月亮,笑容越来越甜,可泪光也越来越闪亮。我把帕子递给蓉儿,蓉儿揉了揉眼睛笑着对我摇了摇头,“姑姑,我是高兴的。”我看着蓉儿的眼睛,强笑着“嗯”了声,“我也高兴,等阿玛回来了叫他带蓉儿还有弟弟去西郊看看额娘。”我起身轻轻拍了拍蓉儿的肩膀,“我去把东西送了,一会儿再过来,我们一块儿吃月饼看月亮。”蓉儿笑着“嗯”了一声。
我走上阁子,大奶奶已然回房歇息,齐布琛姨娘正陪着瓜尔佳夫人听戏。我走到凤仪身边福了福,将紫漆匣子给她,“主子,总共二斤八两,全在里头了。”凤仪接过匣子,打开递给瓜尔佳夫人,“额娘,这盒虫草是爷年初从辽东带回来的,您拿着吃。”瓜尔佳夫人笑着拍了拍凤仪的膝盖,“出了阁到底不一样,知道孝敬额娘了。”
凤仪指着我看向她额娘道:“额娘,您看这丫头怎么样?”我只觉后背嗖地窜出一股子凉气,不知凤仪为何冒出这样一句,瓜尔佳夫人打量了我一番,“你几岁了?”我浑身不自在,低下头道:“回夫人话,二十二。”瓜尔佳夫人看向凤仪:“是不是大了点儿?”凤仪扬着声调道:“大点儿好,会照顾人。”瓜尔佳夫人笑了笑,“理是这个理,那也得人家姑娘自个儿愿意才行。”凤仪瞥了眼我,“哪个奴才不想着当主子,傻子才不愿意!”
齐布琛姨娘忽然瞟了她一个白眼儿,笑着对瓜尔佳夫人道:“你们家凤仪给您挑中的人肯定错不了,这丫头聪明懂事心眼儿也细,是招主子疼。只不过不是咱府里买来的,我那儿没卖身契压着,您要她我一时还真做不了这个主。要不等成德回来了让凤仪跟他说说,成德还不一定就肯呢,这丫头在身边伺候有年数了,框框条条都理顺溜了,一下子抽了去一时半会儿还真找不着人来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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