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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房中静下来,凝光换上热茶便退了出去,完颜宁笑道:“兄长大喜,嫂嫂现在肯进宫来,这是再也不会走了吧。”承麟不答,煞有介事地斜了她一眼,指着案上花笺笑道:“你先说自己吧——‘素月分辉,银河共影’,怎么过了重阳倒写起中秋词来了?”完颜宁浅笑道:“练字而已。”承麟笑道:“还不老实,眼看着要打仗了,你倒有雅兴练字?”完颜宁莞尔:“兄长领了紫微军,我还有什么可愁的?”承麟打个响指,笑道:“给你榧子吃!官家怎么还不给你找个凶神恶煞的驸马爷,叫你刁滑!”完颜宁闻言,目中微瞬,承麟顿知失言,忙道:“妹妹,我瞎说的,你别当真。徽儿说,你那天去寻我,回来就有些不快活,我还当是孩子话不能作数,你嫂嫂不放心,非要来瞧瞧,她看不出来,可你瞒不了我,究竟是怎么了?”完颜宁低头笑了一笑:“也没什么,伤春悲秋罢了。”承麟知她向来淡荡通透,从不作这等感风弄月小女儿态度,心下更是担忧,叹道:“你不愿说,那也没法子,只一件,你若有什么难处,一定要告诉我。”
完颜宁点头应允,想了一想,忽然笑道:“现在就有一问——兄长,你从前未遇着嫂嫂时,可曾觉得寂寞?”承麟笑瞪了她一眼:“问这个做甚?”完颜宁嫣然道:“快说!”承麟转念一想,猛地站起来拍案道:“是哪个胆大包天的登徒子拿腔作势地骗你?!”完颜宁微微一怔,摆手笑道:“兄长想到哪里去了,我不过闲时读于湖词,感慨英雄寂寞而已。你小声些,别吵醒了徽儿。”承麟哪肯放心,暗忖妹妹虽聪慧灵透,毕竟是个阅历有限的深宫少女,容貌又这般出挑,保不齐被哪个该死的好色之徒存心诱骗,于是不厌其烦地絮絮叨叨:“男人能有什么寂寞?那都是哄小姑娘的混账话,哄得你心软,要红巾翠袖搵他的英雄泪——全是假的!我从前也……咳,咳,总之你千万别信,忠言逆耳,可我是你哥哥,我不会骗你!”完颜宁笑道:“是,小妹受教了,那请教兄长,如何留嫂嫂在金国的?”承麟被气笑了,想到她无依无靠,孤苦堪怜,心又软了,便瞪她一眼道:“自然是说自己苦得不行,寂寞得不得了,还能别出心裁独树一帜不成?”完颜宁心想,示弱求怜也就罢了,可故意欺瞒先祖之事终非正理,只是不便置喙兄嫂私帷,便浅笑道:“原来如此。愿你和嫂嫂情融志偕,永结同心。”承麟闻言而起,意气飞扬,踌躇满志,笑道:“你管好自己吧。我和她,定能白首偕老,永不分离。”
第章风蓬孤根(九)长成
“一气推迁星复回,人生常苦岁华催。冻云欲雪雁声过,腊酒正春梅信来。”转眼间时节荏苒,岁月更替,已到了正大四年年末,这些日子以来,完颜彝练兵不辍,忠孝军井然有序,上传下达如臂使指,士气愈壮。
除夕夜,营中欢饮,完颜彝更被将士们轮翻劝敬,很快便不胜酒力,摆手笑道:“不成了,你们喝吧。”士卒们不依:“将军只管喝,喝醉了,咱们服侍你。”完颜彝只得接过,一气饮下,众人哄堂叫好,过了一会儿,见他眼神发直,手足打晃,才知确是量尽,怕再饮伤身,忙簇拥着搀他回房休息。
他昏昏沉沉地躺了一阵,迷糊中许多故人的面孔在脑海中划过,过了半晌,醉意渐渐消散,心里空落落的,反倒睡不着了,撑起来想去洗把脸。门外有人听见动静,关切地问:“将军怎么样?要水么?”完颜彝听出是达及保,笑道:“你怎么在这里?进来吧。”达及保扶他在床边坐定,笑道:“我也喝不动了。您等一会儿,我去打水来。”完颜彝拉他道:“不必,你歇息去吧。”达及保知他素性爱洁,仍去备了水给他盥沐,笑道:“将军,我想做亲卫,您看好么?”完颜彝颇觉意外,连连摇头劝道:“我自己做惯了,这点勤务用不着浪费一个人,况且你箭法超群,将来有的是建功立业的机会,别耽误了前程。”达及保有些沮丧,却仍坚持如故,要扶他去盥洗,完颜彝哪肯答允,连催带赶地叫他回去休息。
新春之际,营中操练如常,到了休整日,完颜彝包了两本《五代史记》去寻承麟,他前两月亦曾带书进城,却都碰巧遇着承麟不在府中,今日大雪初霁,路滑难行,料想承麟不会外出,便再度登门求见。
承麟性情跳脱,却向来胸怀大志,自懂事起即以收复中都为念,对待贤臣良将最是敬重,此时自领紫微一军,正摩拳擦掌踌躇满志,故此一见完颜彝便很热忱,拉着他问了许多冬季练兵之事。因蒙军人马俱耐寒冷,完颜彝格外注重训练士兵耐寒能力,由秋入冬之时减缓添衣,在风雪中行进坐卧,以期来日不为冰霜所阻。承麟听得入神,不住地点头,心中大起结交之意,又叫侍从端茶上酒,意欲与他长谈。两人天南地北地聊了一阵,渐渐说到上回拜访之事,完颜彝从怀中取出布包,笑道:“这是赠书,烦劳王爷一看。”
承麟揭开袱布,轻“噫”了一声,走到书架前取了部《南唐书》,放在一起比了一比,见两部书装帧印刷一模一样,脸上流露出惊讶神色来,完颜彝忙问:“怎么?”承麟笑道:“你上次说,那人送了你十几部书?”完颜彝点头称是,承麟闻此更是疑惑,想了一想,笑嘻嘻地翻到《伶官传》,一眼看见那块蜡痕,大笑道:“原来如此!不瞒你说,这蜡烛印子还是我不小心碰到灯盏才落下的。”完颜彝一听,想起上回惊鸿一瞥的女子衣香与书香相同,更是若合符节,起身笑道:“原来是府上所赐。”承麟促狭笑道:“非也非也,不是我的书,也不是我送的。不过今日赠书之人刚好在这里做客,你可要见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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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颜彝跟在承麟身后,穿廊过户,拂枝踏雪,一径来到后园,还未走进月洞门,便听墙内一把女声含羞道:“他最喜欢这几株梅花……还说……”他唬了一跳,不想园中竟有女眷,忙停下脚步,侧首一顾,却见承麟驻足悄立,脸上露出狡黠的喜色,登时明白说话之人定是广平王妃。他听王妃语意缠绵,不敢再立下去,又不好催促承麟即刻带他去见赠书之人,尴尬之下便要告辞,忽然又听到一个清泠泠的女声笑道:“说你像这梅花,是不是?”他一听到这声音,惊讶之下未及思索,脱口而出道:“兖国长公主?!”
此言一出,不仅园中杜蓁与完颜宁俱是一惊,墙外承麟也愕然侧首,笑道:“原来你们认得,那怎么还来问我?”一边说,一边携他入园,为妻妹引见。
完颜彝低着头跟在承麟身后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地走近,只见两幅裙襇映入眼帘,前头一幅碧如草木,后一幅却与冰雪一般,雾裹烟封、冰清霜洁,似要溶进积雪之中。
他不敢贸然抬头,只听承麟指着他笑道:“阿蓁,这就是陈和尚。”杜蓁从前深居简出不见外人,后来与完颜宁、纨纨等人相处甚洽,宋金之间承平亦久,便逐渐放开了心怀,结识了不少金人内眷,此刻听丈夫介绍朋友,亦听徽儿说过这位伯伯,顿时敛衽笑道:“小儿无礼,将军多多包涵。”完颜彝抬眼一看,眼前的美貌少妇神色谦厚,与承麟并肩而立,忙低头道:“王妃言重了。”承麟又指着杜蓁身后一人笑道:“喏,你要找的就是她,兖国长公主。”
完颜彝缓缓抬头,眼前赫然是个白衣胜雪的纤纤少女,宛若出岫轻云一般,竟是重阳那日回廊上的惊鸿掠影,他心下颇觉惊异,低头揖道:“长主安康。”完颜宁浅笑道:“将军不必多礼。不知有何事寻我?”
完颜彝看了看承麟,拱手道:“末将在狱中之时,蒙高朋多番赐书,只可惜未知姓名,遍寻不获,今日得广平郡王指点,方知施惠之人正是长主,故而特来拜谢。”说罢又是深深一揖。完颜宁姌姌敛衽,和言笑道:“区区小事,何足挂怀。说来惭愧,我当日太过大意,未曾细问监所供给,倒叫将军受了许多委屈,实在过意不去。”承麟闻言一愣,心想:“他二人竟有这般交情?”
完颜彝更是惊讶,复拱手道:“长主高义,末将何能克当。”顿了一顿,又想起一事:“末将曾听宋殿头说起,前番脱险,多得长主救护之恩、献策之力,只是未知详情,深恐唐突长主,不敢贸然拜谢。”
承麟插口笑道:“嗳,这事你怎不问我?”看完姐文就来蔻羣物尓四久伶扒一久佴于是将自己如何擒获李冲路遇完颜宁,完颜宁如何进谏、要挟荆王,又如何设计快马驰赦,如何赶在台谏阻拦之前释他出狱加授官职等种种情由娓娓说了一遍。他口齿本极伶俐,一桩故事删繁就简、去芜存菁,于救助细节上又添油加醋舌灿莲花,说得极是动人心魄。
完颜彝听罢,已是血涌胸臆感铭肺腑,单膝跪地叩拜道:“长主恩重如山,今生无以为报……”完颜宁退开一步,和言道:“将军快请起。我食朝廷俸禄,理该为国家为百姓挽救忠良,更何况是将军这样勇冠三军的名将,分内之事,何必言谢?”
承麟越听越离奇,想完颜宁性情清淡,救人于难、赠书慰怀尚可算作义之所至,可这般恳切谦恭、不肯受他跪拜又是为何?他犹疑的目光来回扫过二人,又落到妻子身上,看着妻子温柔的神色,突然间恍然大悟。
“咳,咳……”承麟忍着笑,一把将完颜彝强拉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别跪她。”他心思快如电转,暗暗发笑:“妙极!这般称心合意的妹婿我怎么没想到?!难怪雪人要伤春悲秋,原来都是为了他,这鬼丫头,还寂寞不寂寞的,瞒得我好苦!”想到这准妹婿才干人品俱无可挑剔,愈发高兴,一心想要帮着挽绳牵线,笑道:“今生还长着呢,你怎知无以为报了?”完颜彝忙道:“王爷说得是。长主相救之恩、赐书之谊,末将永铭五内,他日若有差遣,听凭长主驱驰。”完颜宁莞尔:“岂敢,将军长襟浩阔,万勿以此微末之事为念。”
承麟见他二人文绉绉地掉书袋,更是笑得乐不可支,心中哂道:“两个聪明人,却连现成的翎子都不会接,一个就该顺着我的话说‘余生长短,皆属长主’,一个该答‘来日方长,今始为盼’,这便黄鹰抓住了鹞子的脚——扣了环了。你们这般之乎者也子曰诗云,到八十岁都说不到正题,罢罢罢,还是我去想办法讨一道降主诏书来。”
他想到皇帝,陡然心头一震,暗叫道:“啊呀!不好!他二人俱是完颜氏族中人,同姓不婚乃刑律所禁,这可怎么办……不过,宁儿的姓是赐姓,倒不算逆伦,这丫头鬼得很,想是已有了办法。”杜蓁见他脸色瞬息间变了又变,轻轻拉了拉他衣袖,哪里知道他心思早已飞出十万八千里,拐了几百个弯,承麟回过神笑道:“阿蓁,你瞧,那枝梅花极好,我去摘了来给你戴。”杜蓁不料他竟当着客人浓情蜜意起来,红了脸低道:“不!你陪将军和妹妹,我自己去摘。”承麟笑道:“他们又不是小孩子,要我一步不离地陪着干嘛?”一边说,一边向二人笑了笑,不由分说地挽着杜蓁向坡上绿萼梅树走去。
完颜彝眼见他夫妇携手而去,颇有些尴尬,长公主虽身份尊贵,又是救命恩人,但毕竟是个十七八岁的娉婷少女,此时与她独处,顿觉不知所措,这时忽听她低声道:“我姑父说:‘三世为将,道家所忌’。”完颜彝微微一怔,立刻明白过来,心中震动,侧首向她看去,只见她目光清和,歉然道:“当日酒楼中多有不便,故未实言相告,还望将军见谅。”
完颜彝感愧不已,低头道:“都是末将思虑不周,致长主于两难之境。长主,仆散将军还说了些什么?”完颜宁便将善待宋俘一节告诉了他,末了,又叹道:“姑父还留下两桩遗愿,这头一件,就是愿大金的死牢之中再无忠臣良将,我受他临终重托,自然不能坐视将军蒙冤被害,所以这谢之一字,从此不必再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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