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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堂正度的姥姥是銮仪卫,给庄宗皇帝驾车的。老太太对马的脾气了如指掌,进退笔直合拍,旋转合乎圆规曲尺的要求,跑的路尽管远,马儿的力气却用不完。苏桓那时候是金吾翊卫,常常端着饭碗蹲在门槛儿上,边吃边和老太太聊天,对着损,相互埋汰。她彼时正少年,鲜衣怒马,横冲直撞,觉得金吾这个名字听上去很有派头,甚是耀武扬威,沾沾自喜。老太太提着五尺长的马鞭靠在宫墙上,笑而不语。
后来北堂家坐事,诛连全族。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不是判案逞凶,而是权谋过招。老太太带枷悬铃过长街,是苏桓开道。刽子手磨刀喷酒时,老太太招呼她,说‘苏将军,你来,我对你说两句话。’
‘金吾,鸟名也,主辟不祥。胸生两翼,喜逡巡,不睡觉。’
一片惨色愁声中,老太太面不改容,仰天大笑,挤兑她道‘苏将军,你这金吾翊卫说白了,就是全天值事当差的门卫。’
手起刀落,人头滚地。鮜續zhàng擳噈至リ:yedu
过了很久,苏桓才缓过神来。门卫怎么了?门卫赍金百斤,有的是钱。
北堂家的其她人不干苏桓的事,她就认识这老太太,听说家里还有个总角的女孩儿,押至监牢,面无惧色,峻刑重诛而不从,指着桂宫高声叫骂。苏桓变卖庄田夫侍,凑出沉甸甸一袋黄金,扛到三法司,砸在监刑脚边,把狱官手里的马鞭抢来掰断,换了根新的,绕着昂首挺胸的小妮比了一圈,怒道‘你爹的你们到底有没有长眼睛?眉毛底下提溜两个眼珠子出气儿的是吧?她哪有马鞭高?’说着,把妮子小脑袋瓜摁下,‘差一大截子呢。’
刚认识半年,也不是过命的交情,苏桓将自己彼时的行为归结于英雌心性由来热。她喜欢这老太太,是个奇人,行事方法和端正肃穆的外表大相径庭。
老太太年轻时性子急躁,家中同辈一道习武,她的底子最差,为疏通经脉而斩断赤龙,自此闭经。成日里躺在马背上发呆,除了圣贤书不读,其她什么闲书、杂书都翻烂了。苏桓闲暇时喜欢跟老太太扯闲篇,虽然她旁征博引、纵横捭阖,苏桓的脑子跟不上,但这老妪嘴里没个正经,前后不挨着,俩人也能聊半天。
有回苏桓问她,成天一副世外高人的样子,干点儿什么不好,非得进宫养马?老太太摇头,悔当初轻下了山,实在是投胎没算好时辰,姊妹阋墙、兄弟谇帚。她是放浪形骸惯了的,死了母家阔绰的大房,一朝断供,身无分文,难倒她个英雌娘。至于养马,看惯了江湖艰险,她已不怎么情愿和人打交道了,很没意思。都是吃五谷,人心不如马心,人心逐世情,马心主喜忘。
‘就是你排行老小,姊妹兄弟都挺不待见你的,没分到什么家产,一直吃软饭,现在想找个活儿干,但又穷又懒呗。’苏桓简断直截。‘你非要这么直白’,老太太坦荡荡地点头‘也对。’
用她自己的话说,她这叫温厚中有精灵,萧洒中有肃括,不过苏桓看她就是一囫囵个儿的不着调,压根儿也没有正形。不然怎么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她二人能玩到一起,不乏道理。
一大把年纪,膝下寂寞,老太太几次想收养苏桓,都被斩钉截铁地拒绝。偶有一天,京畿三圣庙的巫祝娘娘找上门,牵着个脸容刚硬的女孩儿。娘娘说这个女孩儿的情难堪忍,心疑去留,身皆退堕,托付给她教养,日后或许还有一线生机。素昧平生的母女一见如故,老太太记着巫祝娘娘的话,给她取个小字,叫做无生忍,愿她能于无生灭诸法实相中信受通达,无碍不退,并将北堂家的双手刀法毫无保留地传授给她,愿她不惮星霜,止戈除暴。
北堂罗,字无生忍。
“幺娘,我不知道小罗有没有跟你说起过你姥姥?”苏桓在案前坐下,搂住了北堂岑的肩膀,问“你可知道,你为什么叫正度?”
天色将暗未暗,她低垂着头,怀中抱着乖乖儿的小虎头帽,饱受摧折的脊骨终于塌陷下去,浑身散发着死亡般的绝望气息。
“急缓乎唇吻之和,正度乎胸臆之中,执节乎掌握之间。你姥姥曾经为庄宗驾车,她很会御马,心闲体正,六辔不乱;回旋进退,莫不中节,因为正确的法则就在她的心里。”苏桓低声劝她,伸手去拿书案上的虎符,“换我领陷陈营,你领护军。”
“不。”北堂岑握住她的手腕,缓慢地抬起脸。
悲伤灭顶而来,险些将她压垮,受创的心弦几欲断裂,血液倒灌瞳仁,猩红的眼眸映着明晃晃的刀光,苏桓认出那双眼。无生忍当年的眉目便是这般峻烈。
情难堪忍,心疑去留,身皆退堕。
沉寂于过去的记忆倏忽重现,贯耳的惊雷横越将近四十年的光阴轧过苏桓的天灵。那些伴随着鸿蒙初开,从淋漓血肉中诞生的本性只需要某种契机唤醒。她将虎头帽掖进怀里,背上苗刀,拎着血迹斑驳的兜鍪起身,苏桓如梦初醒地回神,一把攥住北堂岑的手腕。
“站住!”她试图逼退那头即将破笼的野兽,“龙马是扒去一身兽皮的畜牲,你不是!”
空气中夹杂着积雪的冷意和独属于战场的腥膻,别驾幕僚掀开毛毡帷幄,往军帐中瞧了一眼。僵持片刻,北堂岑冷声道“将军,不要贻误了战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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