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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都在单子上。你现在马上回大使馆去。非常感谢你,你帮助了我们。祝你一路平安。”医生慢慢地走开了。她转向拜伦。“莱斯里-斯鲁神是一个自私自利的坏蛋。他就是不愿意心里惦记着我,好让他少一件心事。”突然她把裙子撩到臀部;这个动作不禁使拜伦心里一跳,尽管实际上那条长及膝盖的厚灰衬裤还不及外面的白裙子富于性感。他心想,她这条难看的衬裤一定是从修女那里弄来的。“拿去,”她说,从衬裤里拿出一只厚厚的钱包,放下裙子。“我就回到该死的大使馆去吧。不过我要你去找一下班瑞尔,把这个给他。我所有的美金都在这里了。你肯为我干这个吗?”
“当然。”
“告诉我,勃拉尼,”娜塔丽说“你还觉得好玩吗?”
他环顾了一下这个吵闹、拥挤,气味难闻的病房,波兰妇女正在这里无可奈何地把新生命送到这个被德国人炸成死城的城市,在垂死城市所能给予的最好照料下,经受着不能改期的临产阵痛。“比桶里的一群猴子还要好玩呢。回大使馆去的时候小心些,好不好?法兰佐斯基街上一座教堂着了大火,他们把街道封锁了。从博物院那里绕过去。”
“好的。你也许会在那幢灰房子里找到班瑞尔,你知道吗,就是犹太公会办公的地方。他是在伙食委员会之类的地方工作。”
“我想我会找到他的。”
拜伦从后面一条小巷走了出来。那里有两个人正在把医院里死掉的人装上一辆双轮大车,和他买来装水的那辆十分相象。死尸躺在铺路石上,那个穿着有红色污迹的白油布围裙的人把他们一个一个地抱起来,抛给另一个人,由他堆在车里。这是些张着嘴、瞪着眼的僵硬的大怪物——象菜场上的死鱼一样,那个人抛起一个骨瘦如柴的老太婆尸体,它分量不重,从身上还挂着的粉红色衣服碎片里露出了灰色的阴毛。
他急急忙忙穿过毕苏斯基元帅大路,向犹太区走去。他听见重炮的轰声和临近的爆炸声,好象就在一所房屋的废墟上爆炸。拜伦哪里喃喃地用惯常的咒语骂着德国人。他离开佛罗伦萨大学后,曾经在德国住过一个星期。他们看来很怪,但是并不比意大利人更怪。他们是外国人,不过还通人情,喜欢吵吵闹闹开玩笑,但是待人接物很有礼貌。然而他们却在这里,包围着波兰的首都,用炸药和飞舞的钢铁轰击它,破坏水管,杀死儿童,把活生生的人变成一堆僵硬的、玻璃样眼睛的尸体,得用大车拉走,进行处理。这真正是最令人愤慨的暴行。把它叫作“战争”并不能使它更加易于理解。
尽管如此,拜伦却发现这个他偶然陷入的奇特而可怕的环境,比他所记得的“和平”要丰富多采、生动有趣得多。给美国大使馆运水,是他一生中所做的最满意的事。他喜爱这个工作。他心甘情愿地在这样做的时候被杀死。可是偏偏他运气极好。这就是他在寻找的新鲜事情。华沙城里的大部分人还活着,没有受损伤,在干他们的事情。这座城市远没有被毁灭或者一半被毁灭。他一路向纳雷斯加亚区走去的时候,经过一整条一整条街的棕色三层楼房子,它们都完整无损地耸立着,安详地,宁静地,看来完全和德国人进攻以前一样。
但是在犹太区就没有这样未受损坏的街区。这是一个广大的冒烟的瓦砾堆。显然德国人是把格外多的炮弹、炸弹抛向这个地区——这是毫无意义的事,因为华沙的犹太人不可能迫使城市投降。这么一阵火与炸药的暴雨,如果不是落在犹太人头上,而是集中到城市的生命线上——如电力、供水、运输、桥梁等——可能很快就把华沙攻破了。对纳雷斯加亚的轰炸,是一支强有力的军队对可怜的手无寸铁的平民进行的一场丧失理性的浪费弹药的袭击。
拜伦在德国的公园长凳上看见的judenver波ten字样,似乎过分奇特,有点不象真的。对纳雷斯加亚区的轰炸,第一次使他明白了这个古怪事实,就是德国人真的蓄意谋杀这个民族。无轨电车翻倒了,烧得乌黑。发胀的死马在街上成群的肥黑苍蝇下发着恶臭,这些苍蝇有时叮住拜伦的脸和手不放。也有死猫死狗,也有一些死耗子散在沟里。他只看见一个死人,一个弯身躲在门洞里的老头子。以前他已经注意到犹太人运走死人是多么快,他们对待死尸是多么尊重,把装死尸的车用布盖住,跟在它后面沉默而悲哀地在街上走过。
德语:犹太人禁坐。
但是尽管房屋被炸毁,不断地着火冒烟,到处瓦砾,这个地区仍然充满着忙碌的、拥挤的生活。在一个角落,一所炸毁的学校外面,头戴便帽的男孩子和他们的留胡子的教师一起坐在人行道上,捧着大本子的书在唱。有些男孩子还不比这些书大。报亭子上还挂满了十多种用粗黑的希伯来字母印的不同的报纸杂志。他听见一所房子里有人在练习小提琴。卖枯黄蔬菜和斑斑点点的不成熟水果的小贩,卖罐头食品和旧衣服的小贩,沿了人行道站着,或者在人群之中推着吱吱发响的手推车。一队队干活的人在把被炸房屋的瓦砾从街上和人行道上清除掉。干这个活的人手很多。拜伦对这个感到奇怪,因为上几个星期犹太男人和小伙子——也许因为他们那么容易认出来——似乎从全华沙冒了出来;他们挖战壕,灭火,修水管子。一个戴便帽、穿长袍、灰胡子的老头,弯着腰在一条战壕里挥铁锹,就使所有一起干活的人看起来都象犹太人了。不过他们的确看来好象到处都在挖掘。
班瑞尔-杰斯特罗没有在公会的房子里。拥挤的、幽暗的、昏黑的走廊里,只点着些闪烁的粗蜡烛照亮。拜伦在里面找来找去,遇到了一个曾经看见他和班瑞尔谈话的人,这是一个留胡子的整洁的小个子犹太人,装着一只假眼珠,看起人来闪闪发亮。他用一种德语和意第绪语混杂的语言,说明了班瑞尔正在视察公共厨房。拜伦立刻去找他,在一座灰石砌的巨大的罗马式犹太会堂里找到了他。这座会堂未被损坏,只有一个没有玻璃的圆窗洞上的石制六角星破裂了。杰斯特罗正在一间低矮闷热的接待室里站着,人们在那里排着队,等候几个包着头巾的满头是汗的妇女从木柴炉子上的大桶里舀香味浓烈的菜汤。
“俄国人!”班瑞尔摸着胡子说。“这是肯定的吗?”
“是你们的市长把消息送到大使馆来的。”
“让我们到外面去。”
他们走到街上谈话,远离领菜的队伍。队伍里排着的衣服褴褛的人望着他们,想听他们谈些什么,甚至把手掌遮到了耳朵后面。“我必须把这个向中央委员会报告,”玛瑞尔说。
“可能是好消息。谁知道呢?也许这两个强盗互相刺对方的喉咙呢?这种事发生过。俄国人可能是上帝的使者。”
拜伦把娜塔丽的钱包给他时,他吃了一惊。“她是怎么想的呢?”他说。“我有钱。我有美元。她也许自己用得着。她还没有走出华沙呢。”
拜伦不知怎么办好。他没有想到杰斯特罗会感到不高兴,可是现在这个反应看来是很自然的。他说,美国人也许很快就会在停火的旗子下撤离华沙。
“原来这样。那么我们不能再跟你或者娜塔丽见面了?”
“也许见不着了。”
“嗯,好吧。如果德国人让你们所有美国人都一起撤出去,她就安全了。她对我说过,美国的护照上没有信仰什么教之类的话。对她说我感谢她,我会把这笔钱放在伙食基金里。对她说:vorsicht!”
一颗炮弹嘘嘘地飞来,在不远的地方爆炸,震得拜伦耳朵作痛。
班瑞尔急忙地说:“你看,他们又回到这一带来了。这些德国人,他们炮轰有个体系。昨天是yokippur,一整天炮弹落到我们头上,没有停过。现在,你会见到埃瑞尔了?”
他对拜伦莫名其妙的表情苦笑了一下。”就是埃伦-杰斯特罗博士,”他模仿着英语的发音说。
犹太人的赎罪日。
德语:要小心!
“我想会的。”
“告诉他,”班瑞尔说“lekhlekha。你能记住吗?这是两个简单的希伯来字:lekhlekh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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