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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膝旁拿起一个布包,沉沉往桌上一放,说,你们开了看吧!
看那形状,简直像是一颗人头。其他将士还在狐疑,倒是刘基初生牛犊不怕虎,因为他没见过孙策,对他的畏惧也远没有其他人那么深刻。刘基将包袱解开,却露出一只染了血的头盔来。
毫无疑问,刘基闻到的血气鲜猛厚重,既从这只头盔上扑出来,又不止来自于它。
“这就是江东狮儿的兜鍪。那小子不是凡人,才弱冠年纪,打起来生死不顾。看见那块血了吗?那是我的!当时他挟住我的枪杆,我自恃手长,直接抓他头盔,还在相持,他顺势催马逼近,直接拿头来撞,把我头盔都撞裂了,额顶还留了一块伤。这缠斗术,不是野兽怎么想得出来?”
他头上还湿,看不出伤,但潘四娘伸手去摸,却吓得赶紧进屋去寻膏药。太史慈却不介意,随着大家追问,滔滔说着两人搏斗的过程细节、武术章法、拆挡妙处。说的过程穿插着朗朗大笑,仿佛那不是一场生死战,而是去看了天底下顶精彩的一番演出。言谈之间,刘基觉得众人都默默松了口气。这是因为过去半年里孙策势如破竹,每个人心里都凄凄惶惶,这时候终于踏实了一点——太史子义和他也差不多!其实太史慈到刘繇军中时间也不长,但刘繇偏重文学,鲜少跟士卒们往来,倒是太史慈虽然没有将军位,却已经隐隐成为军中一个不可忽视的支柱。
那天刘基也高兴,喝了不少浊酒,又把私藏的好酒拿出来分人。他还没经历后来的诸般变故,带着点公子哥儿气,最大的瑕疵就是贪杯。过得三更天,喝得石板路浅了,月色浓了,树影舞着。
士兵们躺了一地,也有人站着醉了。以前刘基只知道马站着睡觉,不知道人能站着醉的,后来知道这是乱世里才有的事,和马在野外一样:是怕出来的。
潘四娘拿了药膏,为太史慈擦着伤口,一张刀子嘴毫不饶人,却不知道他醺醺的能听进去多少。但他一双眼还是亮,亮得像刀戟还在刮擦花火,那场战斗仍在发生。
刘基深一脚浅一脚地靠近,说,父亲没奉你为上将,是不是负了你?要是给了兵马,你是不是能赢孙策?
太史慈却是大笑,说,助了孔北海,又助刘扬州,兵马有无,对我有什么区别!
潘四娘说,他那次救完孔北海以后也是这样的,一天天念着想着,无论是锦衣玉食还是金银赏赐都没了兴致。孔融要留他做官,给他房子,都不要,两手空空走的——也不完全,带走了北海最好的一匹马。这军中的人都说他像古代的侠客,荆轲、豫让,潇洒呀!像几百年前遗落的一颗星。可我知道,一是他们说的人没一个得了好死,二是哪有侠客像他这么爱惦记的?他是刻意而不自知。
刘基也想起刚才有人在醉死前问了一句话,说太史慈是轻兵单骑,那孙策却有几千兵马,怎么也跟他两个人比划,难道都是武痴?他就拿这个问题去问太史慈。太史慈的声音清醒得像刚洗了冰水出来,说他们两人都不是武痴,武痴这事情太匹夫了、太草莽了。他们是同一类人,两边人马护着他们散开的时候,两人笑的也是一样的。孙策跟他说了一句话,说得比孔夫子还好,像闪电劈开万古长夜。他说:因为有了今天,神亭从此有名字了,五百年、一千年后人们都记得这小土山叫神亭。
回忆起这些,是因为吕蒙常常问起太史慈的相关故事。在出了一桩失踪案一桩命案之后,吕蒙也不再拘泥于避嫌的问题,隔天就到了建昌城。刘基向他陈述了自己的判断,并且提议,不要在这里继续等待,而是主动出发去海昏。聊起太史慈往事的时候,两人和三百部曲已经在去往海昏的路上了。
“你刚才说,如果太史有兵马,结果犹未可知,这点我是相信的。”吕蒙说,“他和孙将军第二次交手的时候,我跟着叔父,亲历了那一场仗。”
刘基说:“那时候我却不在了。父亲兵败,带着我退往豫章,太史慈自留丹阳泾县,但终究是没挡住,在那里被孙将军招降。”
“他打的本就是一场必败之局。手底下没几个部曲,只有归附的山越。可他手底下的山越也和寻常的不一样!孙将军指挥将士分八路攻城,他靠着那一点人,腾挪防守,整整守了一天。太史将军也是块硬骨头。光他一个人站在城上,就射杀了近百人。那时候我们部曲冲在前面,好些弟兄死在他手上,家书还是我送回去的。”吕蒙说完往地上唾了一口,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嫌恶呢,还是钦佩。
说话间他们已经能看见海昏城的轮廓。海昏位于建昌城以东,浮于彭蠡泽上,满目葱茏,河泽密布。整体而言,建昌与海昏之间由一条缭水相连,缭水从西面山区盘曲而出,过海昏城侧,与自南而来的赣江汇流,终入彭蠡泽。在沥沥水光中,城池显得并不大,民居坊市星散于水系之间,各自修有藩篱、围墙。显然,这里城池守备不如建昌集中。
刘基远远看过整体地势,视线沿缭水上溯,深入乱山杂楚之间,只见一座山上平平劈出一片台地,像个楼台正架在缭水上方。台地上正当四角杵着四座砖制塔楼,塔楼之间以土黄色的堡坞城墙笔直相连,黑瓦像墨线勾顶,四面墙围合成一个方方正正的“国”字型。他问吕蒙那是什么,看上去几乎和海昏城分庭抗礼。吕蒙说,那是豫章郡内势力最大的山越宗贼,因为在缭水上,那座堡坞就被称为“上缭壁”,里面住着几千户,绝不小于寻常县城。
他们还在说着的时候,突然就看见河上升起了烟,位置在海昏城和上缭壁之间,河流刚出了山垭口的位置。刘基还以为是特殊的炊烟,吕蒙却看出来烟越来越浓密,是有什么正在河上燃烧。于是当机立断,先不进城,而是直接朝河的方向进军。
到得山底,火光已经非常猛烈,浓烟混进河上的水雾,变得苍茫一面。熊熊火焰笼罩之下,是三十余艘舟楫,有些罩着乌蓬,有些堆着草顶,上面都扎满了箭矢,如今一起变成焦炭。有人卷着满身烈火落进水里,砸出一声闷响。河流湍急,水涡里时不时冒出白手掌黑脑袋,四处响着逃难者的呼号。
烟雾阻断了视线,刘基只能跟着吕蒙走,边听他说:“被烧的不是军船,可能是海昏平民用的渔船商船,但更可能属于上缭壁。你看见有些船底支着木架子吗?船首方向杵着尖的木桩,相当于简易版的艨艟,可以冲撞军船。”他说完带着部曲继续往河的上游走,侦察兵都已经分头离开,隐没在雾气里,前面隐隐传来刀兵碰撞的声音。刘基发现,河水正渐渐变红。
再跑了十余步,一阵河风让雾气两分,纷乱的战场骤然在眼前展开。
混战两边分别是吴军和山越,吴军全是绿甲,刘基比较熟悉,更显著的是他们队型严整,在河岸平原上铺开整齐的方阵,正首是两排持盾刀兵,牛皮圆盾当前,像一架庞大的战车隆隆向前,秋风扫落叶,将杂乱的群贼拱向山壁方向。山越虽然刀斧盔甲装配完备,却没有正规军的行阵方略,零敲碎打,眼看着已经到了溃退边沿。
但吴军方阵并没有着急推进,仍然是稳扎稳打,似乎想把对方一网打尽。
吕蒙扫视局势,心里快速推演出战役前后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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