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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狮子口上岸,正式出关开始,辽东的异域感自然是逐渐增强的,尤其是到了阿勒楚喀,见到那里逐渐云集而来的外番之后,周老七的‘去国感’也达到了一个高峰,包括进建新之后,从语言来讲,就有一种非常明确的,离开了汉人政权的感觉——在这里虽然还能感受到汉字词汇的痕迹,但是,通用的语言无疑还是建州土话。也正是因为如此,突然在建新的金帐中听到这样完全纯粹的汉语课程,也让人有一种异常违和的感觉,很难想象这些还留着金钱鼠尾,满面彪悍之色的建州马贼,能听懂汉话不说,居然还跟周老七学的是同一门课程呢!
但是,屋内的大汉们却不会被他的心声打扰,照旧听得很认真,包括艾黑子等人,也都是立刻从身上拿出了小本子和铅笔:只要一看到这两样东西,就知道这些人是去过云县的,这是买地吏目特有的一种习惯,随身携带纸笔,有点什么都立刻记下来。理所当然,也成为了民间弄潮儿的风尚,并且向着其余政权扩散,有时候只需要观察这些细节,就可知道买地的文化,在这些曾造访过的游客身上浸染得有多深了。
这会儿,别说艾黑子,就连勇毅图鲁和吉祥天也有模有样地拿着小本子,坐在外间开始偷师了,他们两人的汉语还是相当不错的,即使离开了买地,但也一直还在进步之中,这不单是在海船中和周老七互练的关系,在参园住的四个月作用也不小。那是个纯汉语的环境,大家又只能在家里闷着,不可能外出太久,闲着可不就是唠嗑么?因此他们的汉语突飞猛进,虽然还不能手写汉字,但已经可以用汉语拼音记下老师话中的精华了。
“伐木砍柴,对于原住民来说是完全天经地义的事情,因为他们的村庄一般不会超过两百人,分布得也很稀疏,对自然资源的耗用比不上其再生的速度,甚至会成为自然循环中有益的一部分,这是个很简单的数学题,比如说,假设一个一百五十人的村落,过冬会砍伐三百株速生树木——通常,老到的村民会特意寻找比较孱弱的树木砍伐,这些树木本身就处在较为密集的植被中,得不到足够的光照,它们的存在还会和其他树木争夺营养,村民砍掉这些树,就像是给果树砍枝一样,也是帮助森林祛除本该被淘汰的东西。”
“再过上七八年,那里又会有新的树种抽芽生长出来,又会有一批别的树淘汰,等到村民再回来讨柴火的时候,林子还是会和往常一样茂密,这就是森林的呼吸——南面的农民,有一些采取游耕制度,刀耕火种,就是如此,他们会在几个定居点里迁徙,等待自然环境缓慢恢复。所以我们可以这么说,这片土地承载一个村落不会造成能量储存的消耗,反而对于生态环境是健康的。村长只需要掌握基础的规划知识,指挥村民挑选伐木的目标就足够了。”
这一点,周老七还没什么感觉,他毕竟是在州县里长大的,对他来说,柴火就是用钱来买的,柴是怎么从树木被加工出来的,周老七对此完全没有概念,但艾黑子、马翠英等人却是不同,都点起头来,表达对老师这个例子的认可,还有人低声嘟囔说,“鄂伦春人在林子里就是这样砍柴的,找那些不好的树……”
这就是教材上说的朴素的环境保护意识吗……周老七有种教材上的知识点不断在现实中重现的感觉,他虽然在吏目验考中得了个高分,但那是死记硬背的功夫,到如今才有把所学和现实能真正联系在一起,融会贯通的感觉,他也不禁轻轻地点起头,掏出笔记本开始写字了。屋内的老师则还在继续着自己的课程,“但是,如果我们的数学比较好,就会知道,城镇和村落又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如果想要让城镇周围的人都能暖和的过冬,必然就会对周边的山林造成严重的消耗,因为——”
“损耗速度超过了再生的速度,山头秃了的话,土就存不住,再长树就难了,那些土就跑了——”
回答的人,居然是坐在正当中的女金老汗,老人的头发胡子已经几乎全白了,头发更是稀少,几乎无法编成辫子,但眼神明亮、面色红润,连说话声音都很洪亮,说着一口纯正的汉话,很明显他的思维还非常敏捷,这一点让人很吃惊——天知道,四五年前辽东献土的时候,听说他还重病了一场,很多人都以为他当时已经不久于人世了,之后,他不肯南下,选择跟着二贝勒一起往通古斯迁徙,大家更是认为,他很快就会葬身在茫茫雪原之中:都说老人是最怕冷的,本来身体就不好,往那不毛之地一住,冷风一吹,那还不是随便下场雪人就没了?
可世事就是如此,往往出人意料,老汗在建新不单没有日益衰弱,反而身体逐渐恢复过来了,虽然现在,大多实务都交给二贝勒和其余子侄去办,但他依旧是建新周围名副其实的大汗——像这样引领着一个民族崛起,从四处奔波裹腹到有能力和汉人一战的英雄人物,在本族人心中的地位是不可动摇的,就算是海西女金被打服了的诸姓,现在也照旧敬重着这个老人。
这样的一个老人,到老了以后,再重新开始学说汉话,接触汉家最新的学问,不是敏朝的儒学,而是买地的《城市规划》课程,他所展现出的这种坚韧和适应性,让人怎不动容?这样的风气,对于建新上下的影响,那还用多说吗?周老七心中也不禁暗自叹服,暗道,“真是生不逢时,老汗倘若生在买地,成就一定不至于此。凡是能成名成家的人物,都有过人之处,是值得我们重视学习的。”
“不错,这就是城市对于自然环境的影响,最需要重视的地方,它不是一个简单的线性的增长,自然环境的孳余,就像是我们人的头发,我每年剪1厘米,根本没感觉,还不如生长的长,可我要是一口气剪掉一米呢?那就不是头发的事儿了,上半身都没了,人都腰斩也就活不成了。”
“所以我们在规划城市进行选址的时候,就要先做好能源结构的规划,不能说一拍脑袋,这个地方战略价值高啊,山清水秀,易守难攻也有水源,行,我就在这建城了,然后过了一百多年,好不容易辛辛苦苦把建筑物都盖好了,发现咋回事,树没了,山秃了,水也少了,这地方变得就不宜居了——一般来说,我们把这种需要考量人口规模对自然环境影响的数字,定在五万,也就是说,五万以下,可以先不去考虑能源规划,五万以上的都市,就要想好,每年我的木柴来自何处,我周围有多少林场,附近有没有煤矿,这些煤矿年产量多少,储量多少,水资源有没有建设水电站的可能……”
五万人……这个数字不大不小,当然现在建新才几千人,虾夷地更是如此,现在有没有三千人还是个问题,去考虑五万这个数字似乎有些过早,但周老七是见识过城市扩张的速度的,也见识过云县的繁华,要说十几年前,云县常住人口就两千多,谁信?
按他的估计,现在云县常住人口至少在二十万左右——这不过是十几年!建新这里,女金人肯定是希望能作为他们的新都城来建设的,那还真是在这会儿就做好规划是最合适的,因为现在城建还没有完全开始,修改只在图纸上,倘若这会儿不去弄,大家拍脑袋,想干嘛干嘛,等到二三十年以后,问题凸现,再想要解决那就真迟了。
建新这里,还不算是买地,只是依附关系,买地的老师就上课就行了,虾夷地就不一样了,那里是作为买地新土来看待的,周老七过去之后对于城建是有发表意见的身份,真能用得上这些知识,因此,这一堂课他听得非常的投入,而且也很想知道,李魁芝这个虾夷地城主是否学习过这门课程,如果没有的话,他是真想把这个老师请到虾夷地去——不过,这也只是想想,就看老汗的态度,就知道建新这里有多看重买地的知识了,他们是肯定不会放人的。
“哎,先生,我有一点是特好奇的——”
今儿这堂课讲的主要就是燃料布局,大概因为这一点对小冰河时期的北亚实在太重要,很值得大说特说,上完了之后,老师这里辞出来,屋内一时十分扰乱,有些来听课的少年人,明显没有什么职司,就不留下来接待使节团,而是跟着老师一起退出屋子,艾黑子他们则在张罗着去给老祖宗行礼问好。也有些好奇的学生意犹未尽,追着老师讨论更多。
周老七就注意到一个少年——或是少女,大概是年纪尚小,都还没开始留头,或者是学习买地,总之顶着一头毛茸茸的寸发,追着老师问道,“您刚说的这些话,我总结下来就是一点呗——树也好、煤也好,其实都是能量的凝结,能量需要好多好多年才能凝结在一起,长成树,变成煤块——变成煤块要几亿年呢!”
“但要烧掉它转化成我们使用的热能,也就那么短短一天就烧没了——几亿年才整出来的东西,这么快就什么都不剩了,听着挺觉得可惜的!那您说,这人活着要取暖得多抛费呀!任凭地下埋了多少煤,可这世上的人倘若也越来越多的话,就看着抛费的劲儿,总有一天会用完的吧!这是您怎么规划都没法避免的呀,真到了那时候,咱们又该怎么办呢?”
倒真是个爱寻思的小孩儿!周老七有些惊异地看了他一眼,倒真有心告诉他,这就是能源升级那一章要讲到的内容,也几乎是吏目考试的必考点——资源是有限的,且必然会耗用过度的,落后的社会制度中,人们通过抑制底层百姓的耗用来实现资源的循环,但先进的社会制度则着眼于开发新型能源——这就又和买地的道统有关了。这孩子的迷惑,答案其实就明明白白地写在书里那!
话说回来,这孩子能自己想到这一步,其实就值得送到买地去上学,在建新这里倒是有些埋没可惜了的。不过,这会儿艾黑子他们已经行过家下小辈的参见礼,给老汗磕过头打过千儿,过来招呼他们夫妻俩和勇毅图鲁二人了,便只能按下这个想法,进屋给老汗行礼,老汗扶着一边的小戈什哈起身还了半礼,周老七这才意识到他一边腿脚不能使力了,看来,数年前的那场大病,也毕竟不是完全没留痕迹。
“周主任是叙州人,好,好,叙州是个好地方,我们还在盛京的时候我也时常听说……”
或许是因为建新也有传音法螺的关系,老汗耳目之灵通,让人很有些不真实感:隔了上万里路,这样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小土城,却对中原的大事了如指掌,甚至还明了叙州一地的动向,丝毫没有离开中原后常见的闭塞和割裂。老汗还主动向周老七打听了一下叙州彻底归化时的一些细节,周老七度其心思,回答得非常主动详细,尤其讲了复兴会的凄凉下场,道,“第一批犯人刚送到开原,其中颇有不少我的旧识,应该再过一段时间,等海港开冻,也会有人从海参崴被送到建新来吧?”
建新这里也是需要重刑犯的,或者说尤其需要重刑犯,因为这里目前最拳头的产业就是矿业,有限的人手几乎都在干这个,目前腾不出手发展别的,他们的确也很缺人,因此老汗也十分关注这个消息,不住的点头,他对周老七说,“我们这里很缺人,还特别缺有文化的人,在矿下干活和打猎打鱼完全不同,过来投靠的野人女金,几年内根本不敢让他们下井……叙州来的犯人,都聪明吗?能听从管理吗?听说你们在买活军来之前,已经把教育搞得非常好了,能说说是怎么搞的吗?”
……一个劫掠了一辈子,打了一辈子仗的老贼酋,现在慈眉善目的,开口闭口就是教育,竟还真有点仙风道骨的味道了。周老七不禁感到一股强烈的荒谬——老汗和他想得实在太不同了!这着实令人有些难以接受,而且,更有一点逻辑是十分讽刺的——这些北上来通古斯的女金人,当时肯定是傲骨犹存,不甘寄人篱下,宁可远远地迁徙也要自己当家做主,和去卫拉特的女金一样,都是能吃苦、有骨气的,不管是不是傻吧,也让人钦佩他们的这份心气儿,不管你买地多好,我还是愿意自力更生,不受汉人的统辖。
好,这会儿,四五年过去了,建新这里怎么样?自己的东西保留下来了吗?汉人的文化就停止渗透了吗?老汗还在讲究马上治天下的那一套老女金规矩吗?还抓农奴,跳萨满吗?张口闭口就是教育、开矿、管理,买地的技术、建材、贸易……眼看着哥萨克要来了,还得向买地请求支援,得修去海参崴的路……
这是建新,女金人的新都,还是又一个虾夷地,或者说是又一个叙州,谁能分得清楚?要早知道如此,他们还来这受什么罪呢?当时跟着一起南下不完了吗?女金人,这跑了千万里,完全是白干啊!为了存活下来,反倒成了买地往通古斯扩张的急先锋啦!
虽然他只是个无名小卒,从来没有,也难以想象纵观全局的视角,但这会儿,他也不由得有些发痴了,周老七第一次如此切身地体会到了‘谋天下’的无穷魅力,其中有太多东西耐人寻味,周老七望着须发皆白眼神却还清透的老汗,还真想问一句:五年前辽东献土,三分家当,并决定往通古斯北上的时候,您能想到今天的发展吗?
——您觉得,六姐事先,又有没有想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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